2016年10月30日 星期日


頻頻胎動的夜,我在山城的石牆上,讀到一行浮現微光的草書:置個人死生於度外。

想起了《此後》的臉孔。


那問著「我做錯什麼?全家都沒了,只剩下我。」的男人的臉,還有這男人車上的後視鏡,搖晃映現的土地的臉。兩張臉孔,蔓生野草。一種旺盛的死絕,逼出了悍烈的神情。我在看紀錄片的時候,幾度閉上雙眼,顫抖著無法繼續承接男人和土地的臉。他們的崩壞,超出我能負荷。而這停頓,卻又讓我明白了男人的停頓。

當他翻看家庭相簿,笑著指認每一個曾經存在的子孫,就像他在土石掩覆的荒地上,指認從前的房舍和街道,此刻剩一塊立牌,如同家園的墓碑。他忽然停頓,說他去過女兒的學校一次,就在她的追思會,而他也記得抱過孫子七次。在那些不忍記述又無盡挖掘的沉默之後,男人總是跨過那空白,將故事說下去,將血肉模糊的記憶傷疤再次露出。

然而,怎麼回望故人?怎麼面對一片空無,指認自己曾經活過?難道,情感的歷史,不過一塊無字的立牌?怎麼在一無所有之後,重新把握自己倖存的生命?

滅村後,男人的子孫留在溪底。他等待每一場大雨,為他沖刷野地,於是他能挖出那些埋在石塊下的遺跡,一小塊家園的磁磚也好。家的碎片,才能為他安魂。安魂,就是每一個此時此地,接受自己與逝去的親愛已然斷裂。坦然活在斷裂之中。

我無力地靠在導演的目光盡頭,透過他靜謐的凝視,望向牆上的舊小林村空拍圖,映現男人坐在客廳的日常生活;望向他孤獨的身影,映現於祠堂整面黑色的牌位上,所有死者的名字如同刺在他的身上;望向他新生的女兒,映現他死去的女兒的臉。

失去十一個家人,男人篤信自己倖存的意義,在於父親要他傳承家族的命脈,因而他常在公祠、北極殿的廟宇、家中的祖先靈堂,念念有詞,虔敬地託付心願,掂量這片土地繫掛在他身上的重量。

生命,或許就像影片的第一個鏡頭,惡夢覆蓋現實,而接續在後的是,光影覆蓋綠葉。此後於這個男人無法是些別的,此後就是回到日常,回到過去和未來的盤繞往復之間,置個人死生於度外。揹負惡夢,穿越綠林,活在光影交疊的每一瞬。



-吳俞萱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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