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0月28日 星期五

紀錄小林村:

生命的裂縫,終將迎來光的照入

「人生無常,你沒遇到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無常。」
2009 年 8 月 8 號,莫拉克颱風侵襲台灣,豪雨造成嚴重災害,電視新聞不斷重播著台東金帥飯店被洪水潰堤倒下的畫面,許多地區淹水成災、山石坍方。那一夜,土石無情的沖進村落,掩蓋了小林村數以百計的生命。

《此後》電影中紀錄的翁瑞琪大哥,風災當天辛勤早起去了工寮,這一去,他成了家中唯一的倖存者,殘酷的土石猶如水泥一般灌入, 11 名家人從此天人永隔。小林村被土石淹沒後,倖存的居民們被分置三個永久村居住,其中,翁大哥現居的五里埔小林是唯一離原址最接近的永久屋村。即便家園的傷痛近在咫尺,他並沒有遷居山下,而是在距離兩公里的永久屋內,靜靜地守護與延續生命。


雄影短片後,生命的發展延續著故事

回顧《此後》的前身,陳文彬導演提起 2012 高雄電影節,當年他受邀為短片系列製作紀錄片,題材正是小林村,沒想太多的他決定先踏上這片土地,試著感受現場的氛圍,認識這個傷痕累累的村落。 「前兩三個月我都沒有帶攝影機進去,只是想說去看看。到了現場發現那裡有好多攝影機,有媒體也有影像工作者,相較之下,好像比較能以一個抽離的態度去看這個地方。」透過雙眼,導演少了拍攝的企圖,反而增加了凝視的力量,也在這樣的機緣下和翁大哥認識,聽他道出生命故事。
在拍攝的過程中,導演和翁大哥成為互相關照的好友,也透過這些紀錄素材,他按照原先的計畫完成短片。原本決定以短片為紀錄劃下句點,沒想到翁大哥的一通電話讓導演與小林村的緣分更為緊密, 「翁大哥一直很想要一個兒子,有一天他打來和我說『阿彬啊,我老婆懷孕了!』我才發覺這個故事並沒有結束。」風災後,翁大哥與另一位倖存者楊美露互結連理,繼續著他的生活。即使有了新生命的到來,他是如何走出人生中最艱苦的考驗?又如何看待自己活下去的意義?看著他的故事持續下去,導演燃起繼續紀錄的想法,決定讓故事帶著他往前走。
提起拍攝時與小林村民們的接觸,導演語重心長的說「剛開始和村民們接觸時,會覺得他們的人有點空,像是說話說到一半會出神,可能心裡有些陰影。」他認為這種「空」也像是整個五里埔小林的寫照,經過重建後,房子非常整齊,所有的東西也是新的,但身在其中卻有種「空」的感覺襲來,就像是小林人的心被掏空一般。 「所以,新生命的到來對於村民們而言是非常振奮的。」當新生命降臨時,他們會熱絡地聚在一起,說著孩子的笑容就像是自己過世的親人一樣,期望找回過去的生命,與新生兒一同延續。
「重生」不只寄託在人的生命上,對於小林村而言,經過七年的光陰,如今原址已有許多樹叢慢慢冒出。假以時日,這些樹就如紀念碑一般,紀念著此地的過往,而逝去的生命藉由樹的生長延續下去,象徵著小林村的重生。

不當觀眾,以凝視的力量看待生命

「這部片並非要和大家敘述小林村的事件或其他的發展如何,而是要呈現一種『狀態』,當人的心被掏空之後,會是怎麽樣?他們不會一直放著那個空缺,生命仍會由著新的生命和故事繼續往前走。」
在剪輯時,導演的立場一開始就十分明確,「我不要大家以一個『觀眾』的身分去觀看,那樣像是在觀看別人的痛苦,而是透過凝視的過程,反過來看到自己的經歷。」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過空掉的時候,也許是親人朋友離去,又或者是最愛的寵物結束生命,透過凝視著翁大哥的狀態,他也會反過來凝視著看片的大家,促使我們用同理心去面對「如何在親人離去後看待自己生命」的課題。因此,導演剪掉所有煽情的畫面,試著以一種平穩又安靜的方式與觀影者對談。
刪去了敘事的的目的後,導演決定把紀錄片中的時序打亂,不想讓觀眾「看懂」。 「我在那邊田野很長一段時間,大家都跟我說:『你在那邊那麼久,一定很懂那種感受。』老實說,我其實不懂。」幸福的導演其父母與好友都仍健在,他能夠體會小林人們的感受,但那卻不是感同身受的「懂」,因此,這部片以時序跳接的方式呈現,不讓觀眾看懂這件事,因為每個人傷痛都只屬於個人,你只能體會,但你不會懂。

大悲無悲, 從「空」走到「無」

剪輯後,導演找來好友王拓,希望他以其生命經驗為此片提供指教。 「王拓的母親在美麗島時過世了,當時在監獄的他即使奔喪也只有一小時可以見母親,結束後手銬腳鐐銬上,又被押回監獄。他跟我說接下來的那幾天,他整個人就好像空了一樣。」
王拓的人生經歷使文彬導演將他掛名此片的監製,兩人甚至已經分配好紀錄片上映後的座談各自由誰負責。但就在今年 8 月 9 號早上,王拓先生去世了,接到消息的文彬導演整個人都愣住了。抵達靈堂時宛如行屍走肉一般, 「我有聽到聲音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,我有看到畫面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,整個感覺很不真實。」霎時間,他好像可以體會那種「空」的感覺,那種「沒道理啊?怎麼可以發生這樣的事呢?」的感受。
「我突然想起大學時因為很喜歡小津安二郎導演,曾經到他的墳墓致敬。到了之後我愣住了,那裡什麼都沒有,我本來以為會有雕像,或是一台攝影機擺在那,至少要寫個『小津安二郎之墓』吧!但他的墓就是一塊黑色的大理石,上面刻著一個『無』。」在好友出殯的過程中,他像是被這個「無」字點醒一般,瞬間理解了。
「我想翁大哥就是已經達到這種『無』的境界了吧。」導演慎重的語氣中帶著對翁大哥的佩服。鏡頭中的翁大哥,如今已能平靜的說著當年慘絕人寰的憾事。語畢的那刻,臉上浮現的並非止不住的淚水,而是一抹淺淺的微笑。「從『空』到『無』,那是時間對生命的療癒。」
映後座談時,觀眾的分享也大多延伸至自已的經驗。在座談後,導演曾收過一封信,信中寫道:
「看完電影的當下,坐在戲院裡的我並沒有哭,真正眼淚潰堤反而是寫信的此刻。兩年前父親過世,他走的那一刻我並沒有在現場,回到他身邊後,也沒有好好和他說再見,參與更多的卻是後事的安排,那時的我只覺得被這些繁文縟節弄得很疲憊。後事結束之後,回到正常的生活,好像就這麼遺忘了這回事。直到看完這部紀錄片後,腦中一直浮現父親的畫面,才發現,我從來就沒有和父親告別,記憶中他好像離去卻又還在。透過這部片,我決定給自己一天的時間,好好的與父親告別。」
也許就如翁大哥所說:「人生無常,你沒遇到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無常。」從剪接到座談中,導演一次次從中摸索生命這回事,在堅韌而綿長的生命中持續觀察它的樣貌。
「『萬物皆有裂縫,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。』」生命不會永遠美好、毫無挫折,但不要放棄那道光,繼續生活下去,故事才能寫下新的一頁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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